我快想起來了,就差一點點,幾個關鍵,幾件事,幾個人。
走在陽光蔚藍的海岸,來來去去的人擦肩而過,我壓低白色鴨舌帽,匆匆來到約定的地點,滯悶的旋風吹得我頭暈,兩腳踩在發燙的沙灘上,涼鞋不斷被白沙覆蓋,高溫快把我熱死了。
不對,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我已經死了。
「奈奈,有沒有帶來?」
七彩的遮陽傘底下,戴著墨鏡的男人捧了一杯西瓜汁,好不愜意地喝著。他淺綠色的夾腳拖甩呀甩,半掛在他粗壯的腳上,整個人散發出慵懶的味道,連經過他面前的螃蟹也放慢了動作。
這人,永遠都是這樣,就算此刻天塌下來都沒他的事,他只會繼續喝他的飲料,世界毀滅了他也沒差。
只因為,他是冥府的辦事員,沒事不會跑上來陽間,絕大多數的時間,他都在地底下作威作福,專門坑我這種善良無辜又文質彬彬的小鬼——如果我真的是鬼的話。
誰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假的?我只知道,我醒來的時候,白茫茫一片亮光刺入我的眼睛,然後他出現在我的眼前,直盯著我。
他說,我在人世有債要還,他是我的監督者。
然後,他丟了一本破破爛爛的紅色簿子給我,要我完成上面的任務。
「有啦有啦… …不要叫我奈奈!我是男的!」把東西丟給他,我抗議。
「死都死了,誰管你是男的是女的?你要當人妖我也不反對就是了。還是你記得你的名字?」噙著浪蕩微笑,他媚眼飄飄,隨處漏電的死性不改,即使對方是隻母狗他也不會放過。
「廢話!我要是記得還會被你取這麼娘的綽號嗎!」我怒目瞪著他。
「這就是了,奈奈。」多麼理所當然地接話。
「八十七號!你別太囂張!」我低聲警告,拳頭早就準備好要送給他,如果他再那麼不識相的話,我真的會揍他!
聽他說過,冥府的辦事員都已經喝了孟婆湯,前世的緣分已盡,每個人都習慣用編號來稱呼對方,而他剛好分配到第八十七號,所以他對這個號碼特別有感覺,特別用心照顧他的第八十七個案子——非常倒楣兼無奈兼狗屎的就是我這個衰鬼!
八七八七,用台語語唸出來諧音就是「白痴白痴」,真是太適合他了!
「唉呀!多麼美好的號碼!快點多念幾次給我聽!」他雙眼發亮。
我無言地掃了他一眼,決定快刀斬亂麻,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,正常人待在他旁邊三秒就會發瘋想跳樓!
「我下一個案子什麼時候會浮出來?」我壓下火氣,直接問重點。
每當我完成一個案子,就必須見八十七號一面,讓他用大姆指在簿子上蓋個手印,我才算完成了任務;如果要說清楚點,八十七號的大姆指就像個按鈕,按下去才會有新的任務浮出,不然這本簿子根本就是空白的計算紙!
更過分的是,任務是隨機分配,誰也不曉得啥時會浮出來,只為了兩個很妙的字:緣分。
有緣有緣,要嘛就不來,要嘛就一直來,我不是閒死就是忙死!
「嗯,你有問題嗎?」他邊問邊蓋下手印。
「我要放假!我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放假了!」我在八十七號的耳邊吼道。
「哦?四個月?」他好驚訝地問,隨即喝口西瓜汁,露出悠然的笑容。
「你可能要哭哭囉!奈奈… …」
「我警告過你了!」
我一拳揍過去,卻揮了個空拳,八十七號已經消失無蹤,連個影子也沒有看到。
遮陽傘底下,只剩一張白色涼椅,椅子上留著紅色的簿子,簿子封面上『奈何簿』三個大字躍入我的眼中。
拿起奈何簿,我怒氣未消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動作粗魯地攤開——
字跡已經浮現,寫著委託人提供的資料。
我專心看著。
********
「阿公啊!你死的好慘啊!你叫我怎麼活下去啊!我的世界崩潰阿拉!沒有你我怎麼活啊!哇嗚嗚嗚嗚嗚… …」
佈置莊嚴的靈堂,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邊點眼藥水邊越過重重人牆,然後對著棺材深深吸一口氣,在眾人納悶又不解的眼光中,哇地一聲猛然趴在棺材上,鼻子抽抽噎噎,哭得嘴歪眼斜,表情猙獰到極點,宛如棺材裡的人欠了她八百萬未還就兩腳伸直見閻羅王去了。
驚呼聲此起彼落,有小孩張大嘴巴停止哭泣,有位老伯抽面紙的動作僵在半空中,更有斯文男子忘了把滑落鼻樑的眼鏡推回去,剛走進來的少年納悶地搔搔頭後又匆匆走了出去。
白衣女子無視眾人皆呆我獨醒的詭異狀況,硬是哭得肝腸寸斷、硬是哭得驚天動地,原本該是美人落淚的傾國絕顏,只可惜買了便宜的化妝品,兩條黑色的眼淚讓她瞬間變成鬼見愁,連鬼都會被她嚇得再死一次!
「這位小姐… …」某位大嬸搖著她的肩膀。
「挖A阿公啊… …」
「小姐… …」
「阿——公——啊——」仰天長嘯。
「小姐!」
「衝啥拉!沒看到我很傷心、很悲傷,哭得很忙嗎!」女子柳眉橫豎,粗聲粗氣地不悅回道,惱怒完美的情緒被硬生生打斷。
不知道是誰的吸氣聲。
不曉得又是誰的抽氣聲。
過了十秒。
「小姐!妳給偶睜大眼睛看清楚照片上的輪!妳素要氣死偶阿罵素不素逆!」大嬸氣到雙眼翻白,也沒有注意到語病,差點活活暈了過去。
「啊?」好驚訝好意外地回應。
女子茫然了兩秒,抬起頭看到黑白遺照裡的女士正瞪著她,顯然很想從棺材裡爬起來,拿柺杖把眼前的白目揍飛到遠古時代當恐龍飼料!
「嚇!我哭錯人啦?!」女子恍然大悟,羞紅了白嫩嫩的臉蛋,發窘地向家屬道歉後,如火車頭般掩面狂奔而出。
現在才發現哭錯人,反應會不會太慢了一點?
我揉揉太陽穴,跟在女子的身後,為這燙手山竽苦惱。
林淑美,二十五歲,職業為孝女白琴,白天上班,晚上是大學夜間部的學生,目前三修延畢中,極有可能破學校記錄邁向四修,最後坐上史無前例的五修寶座。
延畢的科目:國文。
要死了,這怎麼得了?腦殘無藥醫阿!
我覺得自己非常有可能在這個任務裡掛掉。
願各方神明保佑,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她身上。
畢竟,我的時間有限。
********
等她哭完,太陽都已經揮揮衣袖下山,遠方的野狗很努力的飆高音,只可惜五音不全,都走音破嗓了。
我看著她走出喪禮會場,再度打了個哈欠。
要怎麼接近她呢?這可是個大問題。
畢竟這女的交友圈實在太小,除了工作、上學、吃飯之外,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,標準的宅女一枚,而且是宅到會發霉的那種。
懶懶地斜靠著電線桿,我把巧克力口味的棒棒糖含在嘴裡,翻開紅色的筆記本,看著委託人漂亮的字跡,越看越覺得頭痛。
想讓她忘記自己的人,是她長年住在醫院的妹妹,一個自出生以來就體弱多病的女孩,相依為命多年後,終於在十七歲的時候心臟病發死了,擺脫每日打針吃藥的日子。
原本早就該去投胎當千金女享福的,可是因為心裡牽掛著陽世間的姐姐,妹妹滯留冥府多日,堅決不喝孟婆湯忘記塵緣,強灌下去又全數吐出來,還咬傷了無數隻可憐又無辜的小鬼。
看來她姊姊每天熬補藥還是有效的,至少幫她補了牙齒。
「喂!前面的!快閃!」
藍色的野狼一二五噪音大得會嚇死人,所到之處必然鬼哭神號、妖魔縮尾亂竄,老鼠和肥貓相約逃命。
我好想閃,可是我不能閃,凡事得照計劃進行,才不會出差錯給人抓到小辮子。
「啊——」她發自於內心喊出來的尖叫,比在靈堂的假哭有誠意幾百萬倍,如果她開竅點用這樣富有感情的聲音去哭,包準哭遍天下無敵手,連路過的蒼蠅都會為她掬一把感動的淚水。
我咬碎棒棒糖,巧克力的味道更濃了。
媽的,果然不應該買便宜貨,這麼甜是要甜死人嗎?
更正,是要甜死鬼嗎!
「碰!」
她摔車了,車頭完美地吻上路旁一顆倒楣的大樹,她則一頭栽進了路旁的草叢裡,而我是那個害她摔車的人。
那本破簿子只有說要完成任務,沒有限制我用哪種方法。
她如果撞成白癡,也算是忘記妹妹吧?
「死了沒?」我踢踢她的腳。
沒有反應,也沒有嚴重外傷,只有幾處擦破皮的小傷。
我伸出手探她的鼻息,還活著。
無奈又無奈地撐起她的身體,我把她拖到我的車上,直奔山下的醫院。
在車上,她的皮夾掉了出來,放證件的地方夾著一張照片。
那是一張姊妹相擁的合照。
她們兩個人的笑容,陽光燦爛。
我嗤了聲,撇過頭狠狠地按下喇叭,逼前面的烏龜車躲到旁邊爬。